书评 | 历史的感觉

老实说,在认真阅读这本书之前,我是不熟悉张晓刚的,唯一浅显的了解无非是“大家庭”系列作品在各路媒体上曝光的图式,天价的新闻,暴发户的追捧和偶尔在展览现场瞥见他本人并不开心的容颜。也正因为此,随着阅读的深入,吕澎的写作在我脑海里绘制出了一帧帧详实的画面,丰富的历史语境铺陈让我有足够的条件尝试将自己的心引入一个后人没有机会经历的年代,与故事中的人物同悲同喜——设想生活在一个荒谬至极缺乏安全感和人情尽毁的社会中个体的成长体验。如果说世事的变迁令《1996年之前的张晓刚》成为了一部电影的前传,那么后来到今天,我们业已不知不觉地参演其中了。

历史是时代分娩给个体的胎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想我理解了经历过各式各样诸多政治运动的党员家庭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中从个体身上体现出的矛盾、渴望、挣扎与失落。书的前面部分描绘了一个中国干部家庭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这段记录代表了千千万万家庭的典型在十年中“平凡”的社会景观。和所有的人类一样,张晓刚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出身,但是他可以选择成为一位“新时代”的艺术家,并将这一切复杂的个人情感体验诚实地交付给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而这些个人情感的结晶以其父辈见所未见的绘画语言高度概括了几代人的历史境遇,并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为西方了解中国,也为中国人自己,保留了艺术史的凭证。正因为此,在前传之后,“大家庭”成为接踵而来的财富及资本追逐的对象,在后来人直白的理解中与“成功”挂钩,也是当下社会的价值体现。当政治运动已不再是生活的主要内容,伴随着冷战结束两极格局的松动,经济活动在中国平地而起,轰轰烈烈持续至今已然演化成为了价值观中重中之重的资本理想。当“荒原狼”们不可避免地被商品社会塑造成了“成功的”、“一线的”、“大牌艺术家”的时候,对于个别人而言,在这样的时代变迁中,困惑并未因为物质的丰裕而减少——荒原还是荒原,而狼老了。

毛旭辉在倾谈中对我说道:“六十岁以后我总有一种深刻的感觉,我会随时离开,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他反复询问我是否有一些瑜伽方面的练习可以调适孙国娟略微行动不便的右腿。岁月碾压着我的心,书本中的故事为我们描绘的是年轻人发出呼喊的初日,那时的人们思考理想思考未来思考国家命运的何去何从却从未思考过始料不及的苍老。我只能忍受眼前沧桑的画面与历史中的活力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搪塞着,掩饰自己力不从心。事实上,4月,黄专的离世已经让我感觉到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断裂,尤其是面对“1958-2016”这样的字眼时,它意味着彻底的结束,永不再来。于是每当看到书中熟悉的人物出场时名字后面只有生年暂无卒年的空白,都不禁悲从中来,想到总会有一天,我要在这个空白处亲手填上一个数字,这是多么的残忍,却又无法拒绝。

作为有那么一点儿智慧的物种,人类在繁衍生息的同时缔造着种族的文明,其迷人之处就在于未知。个体一个一个存在,一个一个消逝,沧海桑田,总有一些普世体验会成为我们不停记录和流传历史的感情驱动。不管社会形态和文明的样式如何改变,外部环境带给个体的喜怒哀乐悲伤痛苦希望绝望的感受万变不离其宗,敏感的个体会将此转化为表达的能量,形成反馈。尽管人类的有限性(包括生命的有限以及认知能力的有限)决定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全部意义,历史的感觉也远不止死生之大。一千六百年前的王羲之写道,“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这是一种重新经验过去和重新构建历史的精神过程。回看即重建自身,我们自己生命的力量和容量以及我们反省所用的活力就是历史眼界的基础。在这一点上,吕澎写作张晓刚首先代表了一代人对于他们经历的历史和时代的理解,继而代表了历史学家在获取了一个或几个时代的信息后对于历史作出的判断、选择和评价。由于理解只能通过过去和现在之间的相互作用才能达到,因而理解是辩证的也是相对的。于是这里产生了一个核心的问题:什么样的文字能够对未来生效。我想这也是历史学家的写作目的。历史的连贯性就体现在一代人与一代人的交替梳理中,以此明晰现时代人在历史坐标系上的位置。

无疑,目前看来,我们也处在一个前景未明的剧烈转型时期,国家范围内如是,国际范围内如是,人类文明如是。微小的细部包含在宏大的结构中,艺术生产、艺术收藏都会因为经济范式的转换而改变以往的模样。生产依赖科技、收藏依赖互联网,这也是全球化的体现。一厢情愿的“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美好愿景总是敌不过历史作用力,看看这半年来发生的诸多后人对于逝者急不可待地历史批判,即使是同代人,也不能宽仁为怀。我们不能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指责历史发生的方式不对自己的胃口。事实上,对于历史而言,没有所谓正确的方式,只有唯一的发生方式,张晓刚的个案也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于是,你也就明白了吕澎沉迷的写作和喋喋不休的“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是一种怎样的历史感觉——人无往而不在历史中。每一位人文主义者都应带着崇敬之心去处理一个时代的落幕,直面一代人的退场,站在他们在有限的生命时间内创造出来的遗产上去衔接或过渡时代,关怀并理解前辈人与同辈人经历的苦难,在对抗萧条的过程中迸发出经久不息地创造力、智慧与勇气的光辉,尽管这很难。如果我们依然不愿把人性交予科技,或让数据代替心灵,我们就不应该在无能为力的梦想里继续坐以待毙。

也许,每一代人都认为:自己见证了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