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吕澎对我说，他想要当一个作家。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早就写了好多书，关于20世纪中国当代艺术史，在我法国的家里，还有两本他写的21世纪中国当代艺术的外文版大部头，一本英文版，一本法文版，巨大厚重得像两砖头，没手劲都举不动。 我不知道这样的人还不算作家谁能算。
后来才明白吕澎说的作家更准确的来说是文学家而不是史学家。 他希望有一种文学性的历史性的创作，写一种有温度的有生命感的书，而不仅仅是一本只有逻辑和分析的学理之书。
读完吕澎新著《血缘的历史：1996年前的张晓刚》，我觉得吕澎完成了他的愿望。不容置疑，对于张晓刚的艺术创作来说，这是一本资料丰富的书，时代背景，家庭影响，个人命运，创作思考在这本书里都做了全景似的呈现。但是，作为张晓刚30年来的朋友及艺术活动参与者，吕澎在后记中意味深长地说：“这不是记述一个艺术家的私密故事，而是书写一代人的历史命运。”
当代艺术如果从“85新潮”开始算起，整整30年过去了。吕澎所写的一代人，包括吕澎自己，也从当年苦闷潦倒的艺术青年变成了中国当代艺术圈中的重要人物。 随便列出一些这本书中的名字：张晓刚，何多苓，毛旭辉，叶永青，程丛林，高晓华，罗中立，周春芽...... 每一个在现在都是名声显赫的成功艺术家，他们的作品起码占据了拍卖行的半壁江山，受到资本追捧。
吕澎在书中写到：“我还记得1988年10月，当“88西南现代艺术展”展览结束，张晓刚的《生生息息之爱》、何多苓的《马背上的圣婴》以及其他一些艺术家的作品因一时没有放的地方而被堆在我的家里。我问何多苓：“你的画什么时候拿走？”他说：“最好什么人给3000块钱把我的‘圣婴’拿走！”我又问张晓刚，“你的呢？”他说：“画太大了，我的家没有地方放，干脆我的作品一幅一千，三联三千也卖给哪个嘛！”作品在我家客厅里放了半个月，弄得我的日常生活也不方便，之后还是催促他们把画拿回去了。2012年，《生生息息之爱》在拍场上被卖到8000多万元人民币，这真是当年无法想象的。”
张晓刚被媒体评价为“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成长样本”，而这本张晓刚传记，则讲述了此“样本”是如何形成的。这本书和吕澎以前的书不一样，它不是仅仅写给艺术从业人士看的，它和所有的传记一样，通过了解张晓刚的个人成长道路，会启发我们对现在所处的环境、面临的人生境遇，以及个人如何实现自我价值进行思考。这是一本回溯过去的书，也是一本面对当下的书。
在《血缘的历史》中，吕澎尽量还原当时的时代大环境和那一代人的生活状态，就像西方知识分子对法国“黄金时代”的怀念，从80年代到90年代的这个时期，也正在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种“黄金时代”。旧时光并不是回忆中的那么好，并不是博物馆里被时间抛光打蜡后的精美的标本，那一代艺术家的青春仍然有饿殍、残暴、不公的人生和贫乏的生活，但是，相比于当下时代的人，他们仍然是精神富足的。另一个国际艺术家徐冰说过：“美术馆、收藏家愿意用高价买我的作品，他们买走的是什么?作品本身只是一堆材料，值那么多钱吗?是由于精工细作的技术吗?在制作上比我讲究的艺术家很多。其实，艺术最有价值的部分，是那些有才能的艺术家对其所处时代的敏感、对当下文化及环境高出常人的认识、对旧有的艺术从方法论上进行改造，并用“艺术的方式”提示出来。这是人类需要的，所以才构成了可出售的价值，才能形成交换链。所以说，好的艺术家、设计家既是思想型的人，又是善于将思想转化为艺术语言的人。”
徐冰在这里对艺术家的核心价值做了个说明：思想性。而思想性从何而来？ 《血缘的历史》通过大量的历史性书信和现场描写，揭示了张晓刚一代是如何成为提供有思想性作品的艺术家的。
随手从本书里摘取一些当年这一代都读过的书作者名单：萨特，尼采，弥尔顿，马尔克斯，弗洛伊德，爱伦堡，黑塞，波德莱尔，卡夫卡，艾略特，叔本华，......张晓刚自己描绘说：“读书读到筋疲力尽”。物质和生活环境的封闭和贫瘠，逼迫这些艺术家如饥似渴地阅读经典，他们的学习内容，包括了现代哲学，现代音乐，文学，建筑等各种领域，在他们的个人书信中，主要篇幅都是在讨论艺术和思想，分享阅读和思考。被经典和大师滋养，注定会影响一个艺术家的格局和高度，形成他们的精神境界思考方式，而这一切，最终将转化在作品中，提供作品的思想性价值。
在《血缘的历史》北京新书发布会的活动上，张晓刚说：““这不是在写我，而是在写一个时代。”此书是写一个时代，也是写一个群体。 当时的那一群人，在30年之后以卓有建树的群像而被关注，绝不是偶然，也不是他们运气有多好。追求一种人生价值和对现实的超越，是他们的共同理想。 在今天看来，令人羡慕的是张晓刚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吕澎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一个群体里，有艺术家，作家，电影人，诗人，建筑师，音乐家，还有一些有文化的商人， 他们形成了一个崇尚文化和思想的自然群体，他们拥有共同的价值观，他们志同道合，相互激励和支撑。在不同的行业不同的文化形式之中进行的这些交流，让每个人能得到更多的刺激和启发，成为更全面的人。张晓刚的书信，充分体现了他的文学才情，现在来读，我仍然有大段大段摘抄的冲动。突然觉得，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也没有那么糟糕， 没有即时通讯，人们有时间坐下来静思和书写，不是写碎片，而是写思想，而这些书信，最终都是历史的记录和人生的财富。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的思绪不断地跳出书中所写的那个时代，而情不自禁地进入到当下的时代，不断地从过去那一代艺术家的艺术青春之路，想到今天的青年艺术家的状态。记录历史不仅仅是为了怀旧，更重要的是引人思考这样的记录对于当下有什么样的意义，思考张晓刚和“张晓刚们”是怎样炼成的。
30年过去，中国已经进入了完全不同的社会，艺术家的境遇也完全不同了。尽管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好和坏，但重读历史，免不了要做比较，免不了要思考当代的青年艺术家面临的新时代的问题会如何影响他们的艺术创作。
首先是碎片化的信息时代，是否还有人能沉下心来读书？ 如果说艺术需要提供一种思想性，当代人靠什么来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 公号和朋友圈是不是已经代替了严肃的阅读？ 如果说张晓刚一代人是有大师和经典文化的滋养的，那么速食文化的一代，如何形成自己的文化积累？ 没有一个艺术家可以靠本能一直走到底，个人经验是有限的，没有文化性和思想性支持的创作，是无法建构深度和格局的。
其次，当代艺术家是否需要打破圈子化个人化创作，和更多的文化甚至新科技进行交流和发生关系？ 令人遗憾的是当年张晓刚们一代的跨界文化探讨，在当下越来越少了。艺术成了一个圈，文学成了一个圈，音乐也成了一个圈，各个圈的人都待在自己的圈中，少有观望别的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常常听到的是艺术圈外的人，甚至是文化人说不懂当代艺术，更谈不上彼此交流和互相启发。 艺术越来越像一门手艺和一种行当， 徐冰所说的艺术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人类最需要的部分，即艺术家应该提供对其所处时代的文化及环境提供高出常人的认识，绝对不是手艺好就能完成的。当艺术家本人的素养，文化积累和思考也不过是一个常人，甚至连常人都不如的时候，他所创作的作品，到底有什么价值？
读读《血缘的历史》吧，我想通过这本书，至少能读懂一件事，巨大的资本购买的，并不是仅仅是张晓刚的一张画作，而是包含在作品中的艺术家的成长史思想史以及被浓缩的一段中国社会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