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记忆在此分岔

每次,当我读到一本类似帕特·哈克特与安迪·沃伙合作的《波普主义》,或勒·克莱齐奥写作的《迪戈与弗里达》这样的艺术传记,我就想:某天,会不会有人也来写一本关于中国艺术家的书。

这两本书,前者,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与作家合作的结果;后者,是2008年诺奖得主关于上世纪两位艺术大师作品与人生的专著。这两本书,是我认为的艺术传记的典范。一方面,通过艺术家的故事,进入艺术家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通过作者对艺术家所处时代背景的描述,让艺术家本人及他周围的人,乃至那个时代,所有的人的身影,都闪烁其中。因而,我们也对那个或伟大、或悲壮、或堕落的时代,有立体的深入的认识。我一直希望对中国当代艺术而言,当我们回顾它三十年曲折艰难的过程时,某位艺术家的成长经历、与时代的关系、个人创作背景,也能够佐证这段历史。

今年4月,在乌镇《乌托邦异托邦》展览上,策展人、批评家吕澎告诉我:他写了一本关于艺术家张晓刚的传记,“应该算是中国第一本艺术家个人的传记”,他这样说。我当时想,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我想读到的书。安迪·沃霍尔在他的书的前言中,这样写道:“帕特·哈克特(pat Hackett)和我,在写作中,再现了从1960年(我开始波普创作)起的十年,这是对那时的我和我的朋友们生活的回望:绘画、电影、时尚和音乐”。 吕澎的这本传记,也能让我们回望中国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化圈或当代艺术圈的生活吗?吕澎的这本书,取名叫《血缘的历史——1996年之前的张晓刚》,也就是说,这本传记,同时也记录了当代艺术在中国兴起、发展、受阻的那一段重要的潜伏期。

显而易见,将“血缘”与“1996年之前”并置在一起,意味着这本传记,主要论述张晓刚广为人知的“大家庭”系列的前传,着眼于“大家庭”怎样产生?是何背景?有何准备?在什么样的石头上,艺术钻出耀眼的火花?

毕竟,张晓刚一向被视为“中国当代艺术家的成长样本”,许许多多年轻艺术家也以他为楷模。毕竟,在他们的心目中,张晓刚是受到学术和资本双重宠爱的天之娇子。他们也希望有一天,某位艺术圈大佬或某位资本大佬,突然光临自已的寒舍,点石成金,吹糠见米;自已也就能破茧成蛹,一夜成名。而对艺术家的成长经历,曾经的艰难,个人的奋斗,时代的苦痛,却一无所知。我记得很多年前,张晓刚在白夜曾经就此现象发过几句牢骚,他开玩笑说:“新一代艺术家只看到我们抵达了延安,没看到我们爬雪山、过草地的艰险”。也许这一本书,能够给青年艺术家们带来一些触动和启迪。仅就书中开出的张晓刚的那一份书单,就能够说明成功艺术家,并不都是从石头缝里磞出来的。尽管不排除有的艺术家,的确能从钱币中蹦出。

吕澎前言中,这样说道:“上一个世纪初,张晓刚就开始了他富有探险性的艺术历程。”“作画、阅读、写作,以及不同时期,对挥之不去的内心焦虑与思想困境的深深卷入”,构成了他既独特又带有象征性质的艺术经历,那也是一代人的文化背景。张晓刚本人也说吕澎“不仅仅是写我,而是写一代人”。的确,当我们阅读张晓刚的书信、笔记,阅读他与川美同学,云南画家、成都同行们的交往、艺术追求和实践;阅读他们的理想、热血、友情,困难重重和坚韧不拔;从中,能一窥张晓刚那一代艺术家们的艺术历程。它讲述了一个六十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在一个特殊的背景中,从“前现代”社会“读书无用”的年代,画画为了“超越环境”、“超越现实”;到一个国家转型时期巨大的变化之中,敏感的艺术家寻找属于自己的特殊的艺术图式;可以看出:一个与国家特殊时期的变化共同生长的艺术家成长个案,在吕澎笔下已然成形,尽管本书仅限于前传。正如批评家李陀论及八十年代时所说:“七十年代开的花,在八十年代结果”。正是1978年开启的“伤痕美术”、“89艺术大展”、“玩世现代主义”、“政治波普”一波又一波的艺术运动,催生了新世纪当代艺术的繁荣与喧嚣。整整一代艺术家躬逢其盛,投入其中,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创造了当代中国新旧交替的艺术神话。张晓刚比他的同辈更有预感,在八十年代末,在他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对90年代如此神往:“大家都在等待一种东西的出现,也许是地震,也许是仙女。”

不能不说,这第六感如此准确,如同他的作品与观念。在以后的岁月里,仙女出现了,地震也出现了。

在乌镇,吕澎曾对我直言:正是因为张晓刚对自己精神追求和精神生活的文字纪录,颇为重视;正是因为与其他艺术家更重视视觉判断不同的是,他细心地保存了所有八十年代与朋友的通信,以及自己的日记,才使得这一本传记,成为可能。因为,那些来自本人的第一手资料,既珍贵又翔实,还原了四川美术学院及云贵川、西南地区艺术家的早年艺术经历。这本书的另外一个重要贡献,便是讲述了当代艺术的主流圈——北京场域之外,整个西南地区的艺术生态和历史场境。从重庆四川美术学院八十年代的“伤痕美术”,到成都“红黄蓝”画派,再到云南的艺术圈子,整整一代年青人曾经为了理想,为了艺术,将个人与国家的命运放在一起思考,他们的经验和挣扎构成了一个时代的重要的历史坐标和艺术图景,在吕澎的书中,留存了下来。

吕澎说:历史写作首先需要资料和文献。除此之外,我认为历史写作更需要细节,需要某段历史的现场感。艺术家本人亲身经历的记忆,会为历史现场提供鲜活的、立体的细节,让历史也丰满和生动起来。

如果说我对这本书,尚有些许遗憾的话,就是现场感的线索,有些被资料冲淡了。关于一个艺术家的心态和行为模式,非理论性的文本,总是比同时代的艺术史和艺术理论,更能描述一个艺术家的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和价值。很多时候,细节总是比资料更能还原现场。这也是本书迥异于其他“因艺术家的成功而引起的后期阐释和媒体语言”(吕澎)的地方,虽然吕澎说他有意“放弃了对艺术家的生活作过份细致的描术”,但他仍然使用了对象的一些生活情节和叙述焦点,事实上,这样的一些被他当作“剩余视野”的表述,却能将研究对象置身更大的历史互动关系,从而达到一个更广阔的视点。譬如西南局宿舍鼓楼北三街63号,于张晓刚的童年是重要的。犹如鼓楼北三街56号于我,同样重要。当在一位艺术家的传记里,读到一些同时、同地、同记忆的细节时,你会意识到:某些东西是我们共同的生活。它只是分散在不同的区域,也许在某些时候,它会被串联起来。恰如读到传记中,张晓刚描述“四川商业厅楼房上”,那一挺马克芯重机枪时,我的记忆也被激活;也让我听到了几十年前对面大楼上的枪响。一度,它变成了另一种声音:高楼大厦层层的拔节声响。

西南局鼓楼北三街大院,有很多小楼,我的许多小学同学住在这里,而我住在街对面的鼓楼北三街上。七十年代初,我常常穿过大院走到打铜街,再穿过商业厅,前往二十六中上学。

当读到吕澎描述张晓刚童年生活的前言部分,我的思绪,就像一架摇臂电影摄影机,升上天空。从高空镜头俯视下看,以回忆的视角,会看到两个孩子,在那个院子里行走,一个是回家,一个是路过。无论他们当时有没有交集,他们都在同一个“血缘”谱系中,在那个时代的大家庭中长大。他们都是在躁动不安,变化莫测的时代里,逐步形成自已的世界观,逐步形成看待事物的方式;他们都戴着那个具有强烈识别信息的红领巾,它曾经代表理想,最后代表了理想的破灭。不久这个标识,会换成红袖章。它代表着我们这一代,进入了一个更为动荡不安的年代。这些不同的标识,是整整一代人的特殊胎记。是被时代概括了的血缘,一代人的标准化血缘。作为一个特殊的意识形态印记,若干年后,艺术家张晓刚抽取了它的外形,有意抹去“人文情感”,用一种张晓刚称之为“陌生特异的处理”,使之成为一个著名的当代艺术符号。从那以后,他开始了他早就在作准备的“艺术追求”:“我企望通过描绘公共的形象与私密的形象,并置、传达出我对处于这个时代的个体生命与特定现实的某种关系的感受”。这就是血缘的历史。

而当时,在那个集体主义的大院中,一切,都仅仅在酝酿中。

传记从这里开始,叙述却还没有结束。